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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前小语】
什么是“超距离想象”?简单地说,就是一个人有“千里眼”,能“看”到千里之外别人的行踪;有“顺风耳”,能“听”到千里之外别人的言语,甚至一声轻轻的叹息。这不是特异功能吗?否。一个人没有特异功能,却依然能办得到这些,那除了想象,再没有别的办法,这就是“超距离想象”。而这种“超距离想象”的源头,就在《诗经》里。
张勇耀,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山西省女作家会会员,多家报刊专栏作者。出版有散文集《会唱歌的蝴蝶》,散文小说集《风中飘过村口的影子》等。现居太原。
怀念远人:你在他乡还好吗
“思诗”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大类。古代男子因为求学、游历、服役等种种原因,总是会离开家乡去往远方,而当时没有手机、QQ之类的通讯工具,写封书信也不容易寄到,所以常常一走三五年没有音讯。“思妇”就是这样产生的。“自伯之东,首如飞蓬”的自毁形象,“年年春草绿,王孙归不归”的期盼问讯,“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”的失落惆怅,都是思妇生活和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。而《诗经》中有一首诗更为神奇,诗中的女子,“看”到了丈夫的所在,“看”到了丈夫的现状,还“听”到了丈夫的叹息。这首诗,就是《周南・卷耳》。
采采卷耳,不盈顷筐。嗟我怀人,置彼周行。
采采:采呀采,“非一采也”(朱熹《诗集传》)。卷耳:一种植物,也叫�耳,叶如鼠耳,丛生如盘。顷筐:名词,浅筐,很容易满的那种竹筐。怀人:思人。置:舍,放。周行(háng):大道。这是“超距离想象”的背景:一个女子在背着浅筐采卷耳,采呀采呀,半天也采不满一个浅筐。为啥?因为在思念着远方的丈夫,无心采摘,最后索性把浅筐丢弃在大路旁。
不管采卷耳的事啦,停下来,专心地想象那远方的人:
陟彼崔嵬,我马虺�。我姑酌彼金�,维以不永怀。
陟(zhì):升,登。崔嵬(wéi):有石的土山,也指山高不平。虺�(huī tuí):疲极而病。姑:姑且。�(léi):器名,青铜制,用以盛酒和水。永怀:长久思念。这位怀人的思妇,越过千山万水,“看”到了远方的丈夫牵着马儿攀上了高高的土石山,马儿疲极而病,人又情何以堪?丈夫在土山上无奈地叹息,故乡路远,马儿疲病,如何回得去?暂且在这青铜壶中斟满酒,以慰我长久的离思与忧伤。
一定是这样的,思妇坚信自己的判断。因为只有这个原因,才会使丈夫回不了家。当自己遥望丈夫所在的方向时,丈夫也一定在一座小山上张望故乡。丈夫以酒解愁,思妇遥遥相劝: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 ”,保重身体要紧呀。
时间还早,思妇继续着自己的“白日梦”。镜头转换,思妇看到,丈夫又登上了更高的山冈,而马也病得更厉害了:
陟彼高冈,我马玄黄。我姑酌彼兕觥,维以不永伤。
山脊曰“冈”,高冈就是高高的山顶上。玄黄:又黑又黄,指马儿因疲病而毛色杂乱不纯,即病极而变色,闻一多解释说是“五色无主”,也就是马因疲病而两眼发花,金星乱闪,视线模糊。兕觥(sìgōng):野牛角做的酒杯。思妇“看”到:丈夫登上了高高的山冈,马儿因疲病而毛色杂乱,丈夫自己也疲惫不堪。丈夫在高高的山冈上遥望家乡,看看一边的病马,心里焦虑,不知何时才能回去。暂且借酒浇愁,把酒斟满用野牛角做的酒杯,痛饮,以慰我长久的思念与悲伤。
思妇的心更加沉重。怎么会这样?还是要多多保重呀,不要因为思念而损伤了身体。
大约时间已至黄昏,思妇整顿心情,让想象再次出发。也许这次会有美好的场景出现,但情形似乎更糟糕了:
陟彼�矣,我马�矣!我仆�矣,云何吁矣。
�(jū): 有土的石山。�(tú):马因病不能前行的样子。�(pū):人病不能行的样子。吁(xū):忧愁而叹息的声音。思妇“看”见:丈夫艰难地攀上乱石冈,马儿已累得倒在一旁,仆人也精疲力竭。这真是,归心似箭,马儿和仆人却都不给力,非我不为,是不能啊!现实情况不允许我回家啊!“愿驰千里足,送儿还故乡”,归心一日千里,脚下寸步难行。借酒销愁愁更愁,不喝了。丈夫只能对天长叹,愁思绵绵。
就是这样一首“超距离想象”的诗,让我们体味了“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”的真切场景。诗人从对方着笔,假想丈夫在返回途中骑马过冈等情景,抛开自己想念的痛苦不说,却想象身处异乡的丈夫怎样思家忧伤,代为言说,用意曲折。然而,丈夫的思念是虚,女子的思念是实。虽不写女子的思念之苦,读者却愈能感受到她的思念之苦。可谓写法独特,想象奇妙。
明代学者沈守正《诗经说通》中写道:“通章采卷耳以下都非实事,所以谓思之变境也。一室之中,无端而采物,忽焉而登高,忽焉而饮酒,忽焉而马病,忽焉而仆�,俱意中妄成之,旋妄灭之,缭绕纷纭,息之弥以繁,夺之弥以生,光景卒之,念息而叹曰‘云何吁矣’。可见怀人之思自真,而境之所以假设也。”
当代学者程俊英《诗经注析》中写道:“《卷耳》,真可以说是‘视通万里’了。想象不仅能摆脱时空的限制,还有寄托和激发情感的作用。《卷耳》中诗人的感情,均通过想象曲曲泛出。想象越丰富,感情越深切;想象对方越周至,感情越细腻。尽管想象中的景状均属虚构,但所表达的感情却是那么真挚。”
两位学者都强调了《卷耳》的想象之美、之奇。我们也不妨想象一下:女子想象中的丈夫是如此疲累悲伤,想归家而不能,自己又如何能打得起精神去采卷耳?只待日落天黑,女子背着没有采满的浅筐,一个人孤独忧伤地回去。
远人的怀念:亲人你在说什么
其实,不只有在家的人思念远游在外的人,远游或行役在外的人,同样在思念着故乡,思念着亲人,所以就产生了另一个类别的诗歌:羁旅行役诗。
《诗经》中最动人的羁旅行役诗,莫过于《魏风・陟岵》。那是一个在外行役的男子,远望家乡的方向,以“千里眼”“顺风耳”,“听”到了父亲、母亲、兄长说的思念自己的话。 陟彼岵兮,瞻望父兮。父曰:嗟!予子行役,夙夜无已。上慎旃哉,犹来无止!
陟(zhì):升,登。岵(hù):有草木的山。予子:我的儿子。这是歌者想象中父亲对自己的称呼。上:通“尚”,希望。旃(zhān):之,作语助。犹来:还是归来。诗人登临草木葱茏的山冈,远远张望自己的父亲。在想象中,他“听”到了父亲正在这样说:“我的儿子正在行役,早晚不停。希望我的儿子谨慎平安,尽早归来,不要停下归来的脚步。”
在诗人的想象中,自己思念父亲,父亲也正在思念自己,而且说着希望自己保重身体、早日归来的愿望。而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愿望呢?早日归家,早日见到父亲,帮父亲种植桑谷,减轻父亲的劳累,还能和父亲开一些调皮的玩笑,让父亲在沉闷劳累的生活中有些许的愉悦。可是,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?
想过了父亲想母亲。母亲正在说什么呢?
陟彼屺兮,瞻望母兮。母曰:嗟!予季行役,夙夜无寐。上慎旃哉,犹来无弃!
屺(qǐ):无草木的山。季:兄弟中排行第四或最小的。这次,男子登临的是荒芜的山冈,连草木都没有。可行役途中,不是常常有这样的山吗?荒凉冷寂,光秃秃,一如自己无着落的心。行役的男子远望家乡,看到了自己的母亲。母亲正在说什么呢?她说:“我的小儿子正在行役,没日没夜地不能睡觉。希望我的孩子谨慎平安,尽早归来,不要忘记家中还有思念你的母亲。”
未必真的“夙夜无寐”,但在因思念母亲而生的想象中,一定比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。母亲的心,总是那么细腻柔软。行役的男子在心里默默地回答:母亲啊,儿子怎么会把您遗忘?我一定会保重身体,不让您惦记,早日回到您的身边!您也要多多保重啊,等着儿子归来。这样的回应,可谓真实自然。
家中除了父母,还有兄弟姐妹。他们又在说什么呢?行役的男子“看”到了兄长,“听”到了他的话。
陟彼冈兮,瞻望兄兮。兄曰:嗟!予弟行役,夙夜必偕。上慎旃哉,犹来无死!
偕:相同,一样。登临山冈,远远看到了自己的哥哥。他“听”到哥哥在这样说:“我的弟弟在行役,白天黑夜都是这样。希望他能谨慎平安,早日归来,可不要战死他乡啊。”《诗经・小雅・常棣》中说:“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”“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。”兄弟如手足,一起玩耍一起劳作,一起承欢父母膝下,一起孝敬父母。如今兄弟服役在外,兄长在家,怎能不担忧牵挂?
看来这位男子还没有结婚,没有妻子和孩子,否则这诗还会再增加两节。
古人有言:“远望可以当归,长歌可以当泣。”人子行役,倘非思亲情急,不会登高望乡。登高望乡,望见的是自己的亲人。目光翻山越岭,思绪翩翩万里,内心进行着“超距离想象”。这样独特的视角,让这首羁旅行役诗魅力独具,有着震撼人心的表达效果。而父亲的“犹来无止”,嘱咐他不要长期滞留他乡,语气里既有父亲的关怀,又有不失身为父亲的旷达;母亲的“犹来无弃”,叮咛这位小儿子不要抛弃亲娘,这更多地从母亲这边出发,表现出难以割舍的母子之情;兄长的“犹来无死”,直言祈愿他不要埋骨他乡,强烈表现了手足深情及对青春生命的爱惜和珍视。人物语言符合人物身份,体现了一种细节之美。
超距离想象:身在此而心在彼
汉代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中说写作的“神思”“寂然凝虑,思接千载;悄焉动容,视通万里”。《诗经》中的《卷耳》《陟岵》,正是这样的“思接千载,视通万里”之作。而“思接千载,视通万里”的原因,是因为怀人和思乡。思之愈切,越希望知道对方现在的处境,越希望“君心似我心”。
《卷耳》在后世的诗歌中所引发的,是一场“人在此而心在彼”的“魂不守舍”病。唐代诗人张仲素《春闺思》写道:“袅袅城边柳,青青陌上桑。提笼忘采叶,昨夜梦渔阳。”这首诗所取的,就是《卷耳》中“置彼周行”,心随人去的意境。“渔阳”,自然就是战场,丈夫所在的地方。“昨夜梦渔阳”而今日“忘采叶”,那是因为今日依然沉浸在昨夜的梦中,眼前历历呈现着渔阳战场的情景,呈现着丈夫征战的场面,也许比“我马虺颓”“我马玄黄”还要惨。丈夫未必能登得上高冈,但一定也在每一个夜晚,望着明月,或听着歌吹,然后“一夜征人尽望乡”。
唐代诗人孟郊《征妇怨》则写道:“渔阳千里道,近于中门限。中门逾有时,渔阳常在眼。”因为相思,天涯变成了咫尺,“千里道”都“近于中门限”,抬眼就可以看见,抬腿就可以走到。无数次地迈过中门限,丈夫所在的渔阳就常常出现在眼前。唐代诗人沈�期的“可怜闺里月,常在汉家营”表达的也是这种境界。
唐代诗人张潮有首《江南行》,其中有云:“妾梦不离江上水,人传郎在凤凰山。”以为丈夫会从江上归来,于是夜夜梦江,却听到了丈夫已到凤凰山的消息。不知人已去,空有梦相随。而梦中的“他”时而在水,时而在山,行踪不定,又不寄语,往后便是梦中也无处寻觅了。家中的人思念远方的人,希望对方行踪有定,自己的梦也得以有固定的场所,从而“见”彼之思亦如己,便是最大的安慰,然而如若行踪都不能确定,“梦”也无法相随,岂不更为伤怀?
家中人如此,行役人也如此;女子如此,男子也如此。这就是“怀人”的共同主题。
远行在外的人,也常如《陟岵》中的男子般,因思乡、思亲人而“身在此而心在彼”。正如白居易在《独望驿台》中所写:“两处春光同日尽,居人思客客思家。”家人思念远游客的时候,远游客也在思念着家乡和亲人。“两处春光同日尽”便是“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”“千里共婵娟”一般的共同情怀了。而白居易还有一首《邯郸冬至夜思家》,将这种情怀表现得更为真切:“邯郸驿里逢冬至,抱膝灯前影伴身。想得家中夜深坐,还应说着远行人。”自己在邯郸驿里灯前独坐,便想着家中同样的夜晚,家人也在深夜静坐,聊着远行的人,现在到了哪里,正在做什么,生活情况如何,是否想着家人,何时归来等等,也许还会聊到远行之人的一些生活趣言趣事,并在闲谈中笑起来。家中的温馨场景,使远行的人更觉夜深孤寂清冷,思乡之情更深一层。 许多时候,“身在此而心在彼”表现出的是一种心灵的动态,如女子“心随人去”一样,男子也会表现出一种“心随人去”的恍惚。孟郊《归信吟》云:“泪墨洒为书,将寄万里亲。书去魂亦去,兀然空一身。”一封家信,带走了自己的魂儿,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,空荡荡地站在原处,不知所措。隋朝诗人江总的《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》则写道:“心逐南云逝,形随北雁来。故乡篱下菊,今日几花开。”“心”与“形”表现出一种分离的状态,恨不能心随云朵飘向故乡,“看”到故乡篱下菊花的盛开之状。而在梦中登上回乡路,也是不少诗人着意表现的一种场景。唐代诗人方干的《思江南》写道:“昨日草枯今日青,羁人又动故乡情。夜来有梦登归路,不到桐庐已及明。”看到冬天的枯草又开始绿了,羁留在远方的游子也动起了思念故乡的感情,夜里梦见自己踏上了回乡的道路,在梦中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梦就醒了!真是遗憾,再晚一会儿醒就好了,他一定能见到家里的亲人,至少可以看到家乡的野外开着的花。
柳永的《八声甘州》,抒发的也是这样一种情怀,游子思乡,相信妻子也正在思念自己:“想佳人,妆楼�望,误几回,天际识归舟。”词人似乎穿越时空,“看”到了妻子“妆楼�望”,“误几回,天际识归舟”,体验着“过尽千帆皆不是”的惆怅。
杜甫《月夜》也是这方面的名篇:“今夜�州月,闺中只独看。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。香雾云鬓湿,清辉玉臂寒。何时倚虚幌,双照泪痕干。”真切表现了在诗人被安禄山叛军虏禁长安的一个秋夜,他怀念�州妻子儿女的深情。诗人以一双“千里眼”,“看”到了一双小儿女因不解母亲的相思而依旧懵懂嬉戏的样子,“看”到了妻子在月下思念他,直至头发被雾沾湿了,手臂露在月光中也不觉得冷的情状。在这样的相思中,诗人向天发出了“何时倚虚幌,双照泪痕干”的寻问,希望能从这月夜的思念中,“看”到双双依虚幌,“共剪西窗烛”,满眼泪痕尽干的幸福场景。
什么是想象?陆机说:“精骛八极,心游万仞”,“观古今于须臾,抚四海于一瞬”。莎士比亚说:“诗人转动着眼睛,眼睛里带着精妙的疯狂,从天上看到地下,地下看到天上。他的想象为从来没人知道的东西构成形体,他笔下又描出它们的状貌,使虚无杳渺的东西有了确切的寄寓与名目。”这就是想象,穿越千山万水,使人有了“千里眼”和“顺风耳”,见难见之人,闻难闻之声。而这种美妙的表现手法,是《诗经》的珍贵馈赠,千百年来吟咏不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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